明暗「十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遍地碎玉,视野苍茫。
一夜落雪令上海这个魔都转瞬变为了雪城。
冬日清冷的阳光洒落,照拂在身上却没有分毫暖意。
东珍脚踏雪靴站在雪地里微仰头冲着我洋洒的笑。
那笑容实在是有些过分得意。
我咬牙,抖落身上的簌簌白雪,弯身低头抓雪揉团一气呵成,狠狠往前一抛,那团雪球就倏忽飞起,毫不留情地朝姑娘砸去。
姑娘身手不赖,又或许是早有预料,一个闪身便轻易躲了过去。
雪花飞舞间,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直到两人都玩得气喘之际,才停下这场雪战。
雪院之中,有丝缕烟火生起,那是管家带着两名仆从在亭内烤鹿肉。
我与东珍相携进入亭中时,鹿肉已熟,闲人已退。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新酒香甜,鹿肉味美,我与姑娘把酒言笑。
"司令,让辛笙为你唱一曲贵妃醉酒如何?"酒过三巡,已有了两分醉意。想起当日东珍以此理由将我留下,之后却从未真正让我为她歌一曲。此际遍野苍白,仿若置身广寒月宫之内,我突起兴致,询问她道。
对坐的姑娘微怔,继而浅笑应允。
我又饮一杯,站起身来。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未穿戏服,没有化妆,甚至连配乐也没有,只在这晴天雪地里简简单单唱一段。
我见那姑娘手持酒杯,嘴角噙笑,心里也乐了起来,仿佛那日戏班初遇。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词曲美妙。
许久未曾开嗓唱戏,我沉浸其中,悠悠地唱着,一曲下来仿佛已过百年。
在此后的几年里,我时常回忆起今日时光,叹息着若是岁月能为人永远驻足停留该有多好。
美好闲逸的日子转瞬即过,年一过完,东珍便又回到了忙碌的工作里。
但不管多晚,她都会回到公馆与我同眠。
有时候实在太晚,我等不住先行睡了过去,夜里醒来也会发现那姑娘已经回来搂着我的腰身静谧入睡。
日子虽然平淡,我却很喜欢。
但这样平淡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就在今年二月底被彻底破坏。
那时,溥仪即将在长春登基的消息愈演欲烈,各大报章的头条都是他。
看着报纸上那西装革履带着金丝框眼镜的暗卫,我竟觉得有几分陌生。
消息是真的。
因为东珍已经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去长春了。
在她离去的前一天晚上,我第一次恳求她,"司令,为了辛笙留下好不好。"
不要再为日本人做事了好不好,我们寻个安静僻远的桃源小村,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不好。
东珍定定地望着我怔神良久,突地挑眉轻笑了起来。
"辛笙啊,你可知,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我不言,只是疯狂地亲她吻她,不知为何,这次分别我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似是再也不见。
她的拒绝我其实并不感意外。
毕竟已经为复辟大清努力了整段青葱岁月,岂会因我一人就这样轻易抛弃了前半生的信仰。
但我依然试图挽留她。
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那一刹那的犹豫,虽然转瞬即逝,但我已心满意足。
我自知比不过皇叔遗愿,比不过国家复兴,比不过她半生信仰,但我仍希望在她已经没有多少缝隙存留的心室里有我的一席之位。
她回应着我的热情,喘着气低吟,"辛笙可会等我……"
"等你。"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察觉到她的耳根渐渐泛红,我倾身吻了上去。
当夜我睡得并不安稳,天未泛白身边的姑娘便已悄悄起了身,我假寐不语,只因不愿见到她远走的背影。
有微凉的触感碰及我的脸颊,微痒。
那是姑娘饱满的指腹在轻轻勾勒,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睁开眼再恳切地请求她一次。留下来。
姑娘最终还是走了。
而我的不安也在半年之后被证实。
那时我已有半年未曾见过东珍,只能从报章上和长春游人口里了解一点她的微末消息。
她似是被日军软禁了起来。
罪名是公开批判日方的"大陆政策",擅用职权私放中国囚犯。
她的秘书千鹤子赶来见我之际,正是她被遣送回日本那一天。
我赶不及送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询问千鹤子她是否还会回来。
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得我透不过气来。
"司令希望你能记住那晚你在她面前说的话。"千鹤子顿了顿,补充道,"她说她会东山再起的。"
那晚之景似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那句斩钉截铁的承诺我何曾会忘记。
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再见。
这一别就是三年。
再次相遇东珍,是在天津。
时值春日,草长莺飞,万物复苏。
正在我为家中即将增添一位新生命而感到喜悦之际,我收到了千鹤子的来信。
东珍返日那年,我告别了千鹤子,告别了管家,走南闯北试图寻找属于我自己的出路。
离开了公馆,离开了上海,我担心无法及时获得东珍的回归消息,便时常与千鹤子保持联络。
拆开信封,没有信纸,只有一张烫金邀请函。
"东兴楼?"
我看了看邀请函上的地址,在这条街上,离我现在居住的地方不远。
千鹤子不会无故给我这个……我心念微动,想到了东珍。是那个姑娘回来了吗?
越想越觉得可能。
三年来的入骨相思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拿请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
我突然开始害怕这一切只是我的幻想,害怕去到东兴楼见到的却不是那个我朝思暮想的姑娘。
当天晚上,我应邀准时参加东兴楼的宴会。
酒楼很气派,门外的鞭炮放得极响。
出示了请帖走进酒楼,见到一人身着灰底云纹麻绸长袍头戴黑色瓜貌正在宴客。
那人背对着我,我见不清她的样貌,但那熟悉至极的身影我不会认错。果真是她。
我的心微颤。三年未见,你可安好。
姑娘发现我时,神色并无异样。
她就像招待平常的客人一般招呼着我,我知现在人多口杂,多有不便,也不多说,只是拱了手祝她生辰快乐便就近入座。
说来惭愧,邀请函上并未写明宴请原因,我也不曾多想,竟忘了四月十二是她的生辰。直至看到她长袍上的暗花寿字才恍然忆起。
酒桌之上,觥筹交错。
宾客们溜须拍马纷纷拿出自己备好的生辰礼物赠予东珍。我未曾备礼,多少有些局促。
轮到我时,我举了酒杯敬东珍,"司令,愿您长寿安康。"一饮而尽。
我见到姑娘嘴角挑笑,"多谢。"
或许是烧酒饮上了头,有点眼花,恍惚间,我竟觉得那笑意有几分凉薄。
夜深人静,酒宴渐冷。
我趴在餐桌上装醉,听着宾客们一一向东珍告别离开。直到最后一人也离开之际,我睁开了眼。
抬眸便见东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是看穿了我的技俩。
我微感窘迫,一时间僵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有些话安放在心底良久,只为了重逢那一刻能够诉尽相思。但等到真的相见,却又堵在了心口,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不知这姑娘在别扭些什么。
自我睁眼,她便一语不发地拽着我的手强行将我拉到了二楼客房。
"司令……"
她眉间萦绕的丝缕戾气令我有些慌乱。
除却最初那夜,姑娘又何曾在我面前流露出这满身杀气。
她的唇在我开口那一刻猛地倾覆了上来,狠狠啮咬着我的唇,令我在刹那间失声无言。
她几近粗暴地撕扯着我的衣物,将我按压在床上,双眸狠戾,冷冷地笑着。
那修长的手指从我的喉间移至胸膛,又从胸膛滑至小腹……触感微凉,轻而易举地挑起了我的情欲。
让我意外的事,她褪却罗衫后竟直接坐了上来。没有任何前戏。
一声低哼。
我看到姑娘的秀眉紧紧蹙在了一起,脸色也有些泛白,但她没有出来,坐在上面休整了片刻后,竟有些倔强固执地扭动起自己的腰肢。
她到底想做什么?!
我微恼,想质问她。
未等我问,她已先声夺人,"辛笙可还记得当年的承诺?"
怎会忘记。我答。
她闻言冷笑,语气如霜雪冰寒,"既然如此,你居所的那个大肚女人又是从何而来。听街巷邻居所言,那似乎是你的夫人呢……辛夫人吗……"
她的手紧抓在床单上,原本光滑的床单已起了褶皱。
我终于知道这个姑娘为何生气了。
原来如此。
心中渐有欣喜之意流淌。
"司令可是吃醋了?"我强忍着嘴角的笑意,一本正经地问她。
姑娘不言,只是眉宇间的戾气和凉薄似在瞬间又浓郁了几分。
气氛有些压抑。
我不敢再逗她,细细交代了我同苏绣衣的真正关系。
"这么说来,她肚子里怀的不是你的孩子?"沉默了片刻,姑娘询问。
"自然不是我的……"我轻笑,"说了等你辛笙又怎会出尔反尔……"
见姑娘脸上笑意不曾绽放,我牵起她的手握紧,柔声道:"司令,绣衣再过两月便要临盆了,我可是那孩子的干爹。不知,不知司令可有兴致成为那孩子的干娘……"
我鼓足了勇气向她表明自己的心迹。
三年的分别时间实在太久,久得我几乎看不见时光的尽头。终于相见,我只想将她拴在身边,再也不放她走。
"辛笙……"姑娘突地闭上了眼,仿佛一下子用尽了全身力气,轻叹,"晚了。"
"什么晚了?"
看着她萧肃的神情,感受着她手心里愈发渗骨的凉意,我心里渐生不安。
"那个孩子,现在应该已经没了吧。"她道。
久别重逢的欣喜在刹那间被恐惧冲淡,我嘴角的笑意逐渐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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