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落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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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暗「十四」只要能救她,倾家荡产又有何妨。

苏绣衣的孩子没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到了东珍眉眼间的歉然愧疚。

  

那遍身戾气褪下,她也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子……不不不,我苦笑摇头,否决了心中的想法。

  

时间太久,岁月太过漫长,我竟在无尽的相思中忘记了这个女人的手段。

  

那些被我尘封于心底的往事一件一件当头袭来。

  

皇姑屯事件中炸死张作霖;煽动上海一二八事变;趁虚而入攻占婉容以达成偷运目的……

  

她一直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啊。从来都只是我沉溺于她的温柔乡中自欺欺人罢了。

  

"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的喉咙干涩无比,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缓慢。

  

四周空气突然变得极为静谧,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听得那姑娘低沉的声音。

  

"我……派人去你的住所给她做了引产手术。"

  

脑内嗡鸣作响,我一阵晕眩。

  

苏绣衣……

  

我于两年前与她夫君梁伯远相识一起合作买卖,得来的钱全部被换成物资送到抗战前线。半年前,梁伯远与革命分子接头时被日军发现当场击毙,徒留这个成婚刚满一年的妻子。

  

以及她肚里两个月大的遗腹子。

  

我敬梁伯远为兄,苏绣衣为嫂,梁伯远家中已无亲故,便只好由我承担起了照顾伤心人苏绣衣的职责。

  

为免邻人口舌,我从邻街搬到这里,与苏绣衣同居一屋分室而睡,虽以夫妻相称实则并无任何瓜葛。

  

因那是梁伯远的唯一血脉,我照顾的小心翼翼,唯恐出现半点意外。本想着两个月后家中就能增添新人口,却未料竟被我心爱的姑娘一手毁灭。

  

我笑了起来,声音喑哑得几近支离破碎。

  

"如果可以,我倒真希望那个孩子是我的。"这样,我的内疚或许还能减少几分。说到底,是我害了苏绣衣。

  

那姑娘的眸子黯了黯,不曾说话,我看着她那保养得宜娇艳美丽如往昔的脸庞,心里微刺。

  

时光未曾在她的容颜上留下丝毫痕迹,却在我们心里划下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银河鸿沟。

  

"司令。"我最后一次温柔地唤她。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乐极生哀,绝望到极点。

  

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有些事情,却无法原谅。

  

"辛笙已做到了等你的承诺……从今日起,我们不要再见了吧。"

  

我不敢去看她脸上的神情,怕自己一回头便再次沉沦于她的温柔陷阱中。

  

我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想要离开。

  

"真的,再也不见?"

  

姑娘呢喃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再也不见。"头也不回。非我绝情,是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

  

东珍没有阻拦我,或许是因错杀而自责吧,我已无心揣摩。

  

心急如焚。

  

苏绣衣那边也不知道到底如何了。

  

八个月大的孩子被强行引产……

  

不说身体,光是心理就无法承受,更何况她还那么期盼地等待着这个孩子的降临。

  

等我赶到住所之际,见到的是满身血迹昏死在床上的苏绣衣,还有神情淡漠的千鹤子。

  

"公子。"她点头致意。

  

"她死了?"我指着苏绣衣,声音微微发颤。

  

千鹤子摇头,"没有,只要好好休养生息,身子便能恢复。"

  

话虽这么说,但苏绣衣最终还是没有熬过这个初春,在遗憾和怨念中离开了人世。

  

春日阳光正好,桃花遍野,我为苏绣衣和她那未出生便无辜夭亡的孩子立了坟。

  

东兴楼照常开着。

  

前些日子有人混入酒楼对东珍下了杀手,好在东珍有所防备,并未中弹,反倒是那数来个大学生被当场格杀,无一生还。

  

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没有在第一时间惋惜那些大学生,反倒是暗自庆幸起东珍的死里逃生。

  

我知道自己是永远无法摆脱那个姑娘了。

  

剪不断,理还乱。

  

我离开了天津,走遍大江南北,独自一人做着买卖生意倒腾物资支援抗战前线。有党派希望我能加入他们的队伍,我拒绝了。

  

两党局势复杂,前方又有日军这个庞然大物虎视眈眈,我实在没有心力再参与纷争。

  

我刻意回避着有关东珍的报章消息,但最终还是无法克制地去探寻她的现状如今。

  

七月七日,就在我离开天津一个月后,卢沟桥事变,中日战争全面爆发。

  

北平天津相继沦陷。

  

紧接着,上海失陷。十里洋场,一朝湮灭。

  

再跟着,南京被丧失人性的日军屠杀数十万人口。

  

一时之间,这个国家丧失了前进的动力和生机,哀嚎遍野。

  

我担心着这个多难的国家,也担心着那下落不明的姑娘,我似无根浮萍般在这乱世的汪洋里漫无目的地漂泊。

  

长达十四年的战乱终于结束。

  

1945年8.15日,这个命运多舛的国家迎来了胜利的曙光。

  

许是命大,我仍残喘于世。只是昔年的风华已在岁月中逐渐消逝。

  

我站在天津新命名的多伦街道前,发现那曾豪华气派的东兴楼现如今只余几片残瓦。

  

不知为何,我竟在那爿断壁残垣中看到了几分悲剧的宿命。

  

这几日不时有消息传来,满洲傀儡君王溥仪在逃亡之中被苏联红军发现俘虏带到了苏联。

  

我有些恍惚,与暗卫京都一别竟是永别。

  

我去了苏绣衣的坟头。那里有成片野菊开花。

  

洒酒悼亡故人之际,有一抹红于倏忽间跃入我的眼,我微怔,这才注意到坟包边缘有一朵细小的海棠正在悄然绽放。

  

那么的不起眼,却又是那样的生动鲜艳。一朝相遇,便再也挪不动眼。

  

有关姑娘的点滴悉数而来,直到那句"再也不见"像梦靥一般在记忆里惊响,我才狼狈地回了神。忘不了,放不下。

  

东珍至今不知所踪,心里没来由得惶恐,只怕一语成谶,再也不见。

  

又过两年。

  

不知何时起,时间于我没了概念。

  

我回归故里,于北平定居,看着紫禁城内那熟悉的红墙绿瓦,颇有一番物是人非沧海桑田的感慨。

  

也就是在这年深秋,我得知了东珍被捕的消息。

  

开庭审讯那日,我见到了她。

  

许是狱中日子艰苦,她清减了许多,那瘦弱的身躯让我不由担心她会抵不住北平的寒风天气。

  

她眉宇间傲气凛然,在庭中口若悬河地替自己辩驳着。一如当年般意气风发。

  

但那又有何用呢。终归抵不了证据确凿。

  

再次相见是在狱中。我等了许久,她姗姗来迟。

  

见到她的刹那,我有片刻怔神,继而心里似有万千蚂蚁啃噬,疼得我无法呼吸。

  

这个骄傲到极点的姑娘啊。

  

有别于庭上的素面朝天,此时的她竟然粉面红唇化了妆容。有些粗糙,但看得出她精心修饰过的痕迹。

  

监狱里岂会有什么胭脂粉膏……

  

我不敢再想下去,只怕痛彻入骨,无法言语。

  

她坐下,淡淡地开口问:"辛笙找我何事?"

  

她开口那刻,我仿佛回到了当年她低眸浅笑盈盈唤我刹那,但那疏离冷漠的语气最终还是将我拉回了现实。

  

"……"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唤她什么,沉默了半晌,沉声与她交代春日处决之事。

  

"我已经疏通了关卡。那枪管里没有子弹,届时只是朝着你的脑袋虚放一枪,你应身倒地即可。时机一到,便可以脱身了。"

  

我说得冷静,但天知道当我得知东珍被判死刑时是有多么绝望呢。

  

所幸多年的奔波让我手里握有大笔资金和大量人脉。我买通了狱卒,打通了关系,只为了能救她一命。

  

只要能救她,倾家荡产又有何妨。

  

她愣愣地听我说着,突然有些凄凉地笑了起来,"辛笙啊辛笙,不是说好了再也不见吗?又何苦这般花费心机救我。"

  

"你就不容许我反悔?"我看着她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有些恼怒,反问。

  

她未语,只是看着我,双眸里似有鳞鳞波光。

  

我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由心软,放柔了语气将思索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等你出来,我们找个僻远的小村庄隐姓埋名好好生活……"

  

我不愿再折磨自己,也不想再折磨她了。人至中年,有些事看淡了不少,有些情也看重了不少。十年的分别,罪已赎够。海棠花开,往事已矣。

  

她静静地听着,一如当初在青葱山上她听着我说那些关心的话语。忽地展颜笑了起来,似冰雪消融,春意渐生。

  

"这个承诺可是一辈子的,辛笙不怕我赖上你?"她挑了眉,尾音微扬,脸上有了生动的色彩。

  

我看到她那久违的笑容,心里微松,闻言急忙摇头。岂会怕呢,巴不得一辈子。

  

探监时间已到,离去前,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希望能在这黑暗不见天日的狱中给她一丝力量。狱卒又在催了,我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她朝我浅笑点头,眉宇间有着别样的神采。

  

跨出会客室时,我听得她轻轻低喃了一声"表哥,谢谢。"

  

她的声音很轻,若非我对那个词极其敏感,若非我正转头望她恰巧见到了那唇齿开阖的嘴型,怕是我永远也无法窥探到那个被她掩藏了半生的秘密。

  

这姑娘……

  

其实一直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我震惊。心中若有雷电划过,照亮了每一分寸的记忆,便连细节也不放过。

  

再看她。她并未察觉我的异样,只是低眸沉思,似陷入某个回忆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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