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落南山

没有的章节请前往公众号——“书虫黄金屋”进行观看

明暗「十」我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今年的秋季与往年并无不同。

  

大雁依旧南飞,稻花依旧金黄,行人依旧匆忙。

  

从二楼窗口眺望,视线越过栽种满秋菊木槿蔷薇的庭院,我能望见那湍急人流,热闹菜市。再远些,是我之前寄身的戏班,闭眼细听之下似还有随风飘荡而来的铿锵金鸣声。

  

我见到了许多人许多事,却始终没有盼到我等的那位姑娘。

  

我有些失望,回到床上简单收拾了一下被褥。及至视线触及床头的那两只绣花枕,那半月前发生的事又一一回归了心头。

  

登山一行之后,我便同东珍一起久居在了二楼。

  

那日回馆,我欲在一楼安睡,将二楼那原本属于她的房间归还给她。

  

想来可笑,那曾经高高在上主宰生杀大权的一国之君,在心爱的姑娘面前,竟笨拙的连话都说不清楚,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开口才不会表达错意思。

  

我已经记不得那晚我究竟对东珍说了何话,只记得那姑娘莞尔一笑,温柔道,"辛笙可知,治病的药物要随身携带才好……"

  

我便迷迷糊糊随她上了楼。

  

经过这些天的克制和努力,那姑娘总算是熬过了最难的关卡,彻底戒除了药瘾。

  

刚开始那几日,旧患牵动疼得难以忍受之际她还需要靠转移注意力来缓解疼痛,及至如今,她已经能够完全不借任何外力单凭自己的意志捱过去了。

  

想起这些事情,心头似有绚烂烟花在悄悄绽放,我的心情好了许多。

  

东珍因有要事需要处理离开上海已有整整半月,她虽没有告知我去了哪里,但我心中已有隐隐的猜测。

  

满洲根据地在长春,而近日各地盛传大清废帝溥仪即将在长春登基成为满洲国君王的消息,虽未证实,但我想东珍的离去应与此事有点关系。

  

那么,她现在在长春。

  

我暗叹了一口气,离开房间往一楼走去。

  

我其实并不希望东珍再这样继续周旋于日军与大清遗老之间。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说世间局面落到如此境地,大清气数已尽,无力回天了。这所谓的满洲国也不过是日军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我不认为东珍看不清现在的局势,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如此执着地为满洲国卖命呢?不知为何,我竟在此时想到了我那早已去世的皇叔肃亲王。

  

用过早饭,我在管家的准许下进入了东珍的书房。

  

没有戏唱的日子有些无趣,虽然以往在戏班子里苦了一些,但和师兄弟们一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的日子过得也是极有意思的。

  

我很想回一趟戏班,去见见那些曾经在风雨路中相伴的人,但最终还是抑制住了自己的这个想法。那日东珍派人去打包我的行礼时,闹得动静太大,我想师父怕是不会再认我这个逆徒了,师兄弟们想必也不愿再见到我。

  

书架上的书很多,但大多都是军事政治一类。

  

我倒也不怕撞破什么军事秘密,管家既然敢放我进来,那想必是早已经过东珍点头许可的。若真有什么机要文件,想必她也早已收好了吧。

  

我随手翻了一本,发现书页上面做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这是自重逢以来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字。字迹娟秀,却又暗含凌厉锋芒,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东珍的军事修养令我惊叹。那些笔记有许多独到之处,与原书籍内容相互辉映,发人深思。

  

我在书房看得入神,直到管家敲门喊我出去用午饭的那一刻才猛地惊醒过来。

  

我将手中书籍放回了书架,低头的一刹那,余光瞥见书架底下有一角信纸露了出来。

  

我忍不住笑了一笑,没想到一向做事谨密的东珍也有粗心的时候。这想必是夹在某本书中忘了取出来最后将书籍放回书架时从书页中飘落下来的吧。

  

我俯下身子将它捡了起来,本以为只是普通的书信,并未在意。待看到信上的署名,我愣住了。

  

这是婉容写给东珍的信?但是婉容为何要写信给东珍呢?

  

我没有忍住内心的疑惑,小心地将那信纸从信封中抽了出来。

  

令我意外的事,这信并非一封,大信纸里还夹着一层被折叠成豆腐块形状的小信纸。

  

我先展开了那张大信纸。

  

婉容的字不同于东珍的锋芒毕露,她的字婉约得若雨巷中打着白色油纸伞的江南女子,一如她初入宫时那秀静贤淑的性格。

  

我细细往下看去,越看越心惊,越看越愤忿,胸头似有熊熊烈火燃烧,闷得我透不过气来。

  

手中的信纸早已被我揉捏成了一团,紧紧地攥在手中。心里一时间滋味莫名。

  

我曾因自己对婉容的薄情而内疚,我也曾数次幻想婉容因不堪忍受帝王冷遇与他人有染的画面,但我从未想过那个令婉容倾心相爱的人是我最心爱的姑娘。

  

信里的婉容字字泣血,诉说着她对东珍的恨意,但那萦绕在其上的哀怨缠绵的情谊又是那样明显……一个是我爱的姑娘,一个是我明媒正娶的结发妻……

  

我想笑,却又不知该从何笑起。

  

我之前就疑惑过东珍究竟是用了何种手段将婉容偷运出静园的。

  

原来如此,攻城不如攻心,竟然在婉容身心空寂之时侵占她,给她温柔的安抚与寄托,使得婉容对她言听计从。

  

金碧辉司令真是习得一手好战略啊。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这个女人真是懂得利用一切优势和手段呢。

  

我深吸一口气却依旧无法平复那波澜起伏的情绪,索性不再勉强自己,将另一张信纸舒展了开来,让我有些诧异的是,这张折成方块状的信并非婉容所写。信落款署名为宇野骏吉。

  

宇野骏吉,日本驻上海公使馆北支派遣军司令,权重一时的特务头子。我不认识他,却也听过他威慑上海的名头。

  

信里所书内容并不长,但却字字惊心动魄。看完之后,我已经浑身瘫软,任由那一身冷汗浸湿了衣衫。

  

原来婉容曾策划过两次逃跑事件。

  

1932年1月出逃未果之后,又在今年9月份,也就是半个月前再次出逃。

  

出逃前日,她曾偷偷从长春寄出过一封书信,但那封信并没有顺利抵达上海,而是被实时监控婉容的特务拦了下来,连夜送至了当时正在长春执行任务的宇野骏吉那里。

  

信里除了遍纸爱恨纠缠之意,并无其他敏感内容,作为东珍的上头,宇野骏吉对此事不置可否。本想在离开长春前烧毁信纸,哪知第二日就曝出了婉容妄图逃跑之事。

  

婉容出逃之事被人发现并且举报后,她便彻底丧失了人身自由。

  

本来此事应该到此为止了,但那被软禁在长春深宫之中的秋鸿皇后精神状态极其不佳,行为举止亦有些癫狂。而满洲却需要一个神志清醒深明大义的皇后。

  

于是,宇野骏吉当天就给秋鸿皇后心中挂念的那个人也就是东珍写了密信,夹在婉容所写的信纸里,命人加急送往金碧辉司令的公馆。他,需要东珍的帮助。

  

"一九三三年九月十六。"

  

我看了一眼信纸上的日期,记得就是在那一个夜晚,东珍带着两名仆从离开了上海,至此未归。

  

这半个月里,身在长春的东珍都对婉容做了些什么?而婉容又是以怎样的态度对待欺骗她感情的东珍的?

  

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很多,甚至有淫糜的场景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那些经久遗忘的传言又重现在心头。上海事变那年,师兄弟们提起罪魁祸首东珍时那讳莫如深的表情我也一点一点地回想了起来。

  

"听说那个女人很会利用自己姣好的长相和曼妙的身材呢,她现在被重用也是因为攀上了日军高官的大腿……"

  

"攀大腿?师哥师哥,什么叫攀大腿,大腿要怎么攀呀?"

  

年幼的小师弟纯真地询问着,却引来师兄们的暧昧哄笑。

  

那日管家口误透露东珍与一位日本军官有密切往来的话语更似是证实了那些曾令我半信半疑的传言。

  

我不知道东珍究竟与多少人有"交情",也不知道她为达到目的还能做出什么更不堪的事情,我甚至开始怀疑起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的真实性。

  

作为帝王那颗长期敏感多疑的心在这一瞬间爆发出了所有阴郁,我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可是那晦暗的念头还是一点点钻进了我的大脑,开始啃食我的心灵。

  

管家又在外面敲门催我了,我终于从那凄惶之中逃离出来。

  

我匆忙地理了一下信纸,将信封原样摆在了书架底下,开了房门。

  

我已经很努力地调整自己的情绪了,但是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用,我看到管家神色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继而小心翼翼地问我是否是身体不舒服。

  

我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无碍。

  

我摇了摇头,听到了自己那故作镇定的声音。

  

我觉得有点犯晕,连带着脚步都有点踉跄。匆忙吃了两口午饭后,我就上了楼,将房门紧紧锁了起来。

  

我本是多么盼望那姑娘的归来啊,但是现在我只希望她能回来的晚一些再晚一些。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用何种心情去见她。 


评论

热度(7)